喜迎新春剪纸作品
大凡上了年岁的人,心房里都留有一处储藏间,里面必定贮满了对年的清晰回忆,充斥着浓郁的年味儿。每每年关将近,我们总是会打开储藏间的小木门,一件件细看,一样样慢品,咂摸记忆里的年味儿。
大多数孩子对年的感觉是甜的,我也不例外。除了甜味儿,在我的记忆里,印象深刻的还有牛粪味儿。
深秋,在农村,所有的农活儿基本都忙完了,就可以过一个漫长的休息期,舒适惬意,随心所欲。不过,有一样事情必须得做,那便是捡拾牛粪,以便抵御即将到来的寒冬。为了捡拾到更多更好的牛粪,得赶在别人之前先出发。天还没亮,秋霜杀人,我坐在四边是铁丝框的马车车厢里,手和脚都冻得不知道在哪里,就从小铁丝门里钻出来,跟在马车后面跑,有时候由父亲拉着手,从左边换到右边,再从右边换到左边,勉强感受到一点来自父亲大手的温暖。
这样捡几次,牛粪足够烧一个冬天。平日里,如果天气不太冷,白天是不生火炉的,大家伙儿出了家门,蹲在巷子口谈天说地,纳鞋底粘鞋帮,下象棋打棍儿,踢毽子捉小鸡,家里生了火炉没人烤。只有到了过年时,火炉里的牛粪火才不会灭,一天到晚地候着客人,暖烘烘的,舒服。
记忆里,年总是在五九六九这个时候过的,俗语说:“瞎五九,冻死狗。”(瞎,方言读hā,坏的意思。)连最耐冻的狗也会被冻死,可见寒冷程度。这时节,是最费牛粪的,火炉里的火不能灭。厨房里还得生起火来,热水洗衣服,洗猪头猪蹄,还得蒸馒头,炸油馍馍,煮猪头。烧水需要大火,就在外锅里烧,外锅通风匣,风匣啪嗒啪嗒地响,灶膛里的牛粪就会霍霍地冒出火焰来,猛烈地舔舐着黑魆魆的锅底;大年三十煮猪头需要文火,就在靠里边的锅里烧,放几块碗大的青草牛粪,能燃一半个时辰,火苗儿就像点的油灯,不急不躁,在锅底下轻摇。
年的味道,也就从这时候开始在村子里弥漫开来。这种味道,以牛粪味儿为主,油烟味儿为辅,焦毛味儿参与,将整个村子笼罩起来,任你离开得多远,身上依旧会带有牛粪味儿,久久不散。各家烟囱和炉筒里的烟,虽然绝大部分都飘向天空去了,但依然有一部分恋着村落,恋着庄廓,恋着巷道,足以霸占人们的嗅觉。这是一种浓烈的味道,有青草味儿,也有黄草味儿,细细嗅闻,你还能闻到一些杂草的味儿,也许是芨芨草,是冰草,也许是萱麻,是蒿草,也许是青艽,是柴胡,也许是车前子,是蒲公英,谁说得清呢。这时候,没准儿,你的眼前就会出现一大片或者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你尽可以想象这种美妙的景色了。这种牛粪味儿,不同于初冬牛粪的味儿,初冬是断断续续的,这时候是持续不断的;也不同于高山草原上的,高山草原上是稀疏单薄的,在这里是厚重浓烈的。牛粪味里还夹杂着其他味道,细心一些,你还能闻出左邻右舍谁家在炒洋芋,谁家在炒酸菜,谁家在炝葱花,谁家在下旗花面。
再早一些的年份里,我刚记事,土屋子里生的是火盆,每到过年,大火盆放置在屋子中央,牛粪火熊熊地燃烧着,牛粪味儿全在屋里了。不必担心牛粪烟会中毒,牛粪与人的关系很亲密,它不忍心毒害人。只是糊在墙上的报纸和仰尘(报纸糊的天花板)会被熏黑,两三年就得换。每到晚上,脱下的衣服上还会有浓浓的牛粪味儿,母亲说我是郭奶奶家黑白花大母牛生的,哥姐们也一本正经地这样附和,我再想想隔三岔五喝的牛奶,也就会相信了。所以哥姐们学母牛时,都“哞——哞”的叫,我只会“妈——妈”的叫。爷爷听到后,脸都笑成了山丹花,摸摸我的头,说“小牛犊,我的小牛犊孙子。”
爷爷去世后,家里的火盆换成了火炉。绝大部分牛粪味儿顺着炉筒飘走了,但还有少量烟从炉盖缝隙钻出,从炉筒接口处冒出。如果遇到大风天气,狂风守住炉筒口,不让牛粪烟出去,牛粪烟只能逆行下来,从火炉的缝隙和小孔往外冒,屋子里会弥漫浓浓的牛粪味儿。这种情况在过年时尤盛。这时候,烟味儿太浓,往往会呛鼻,需得打开屋门、窗户,放烟出去;如果有亲戚朋友,要让牛粪烟尽快出去,只需点燃一束柏树枝,柏树烟就会驱赶牛粪烟,三五分钟就会冲淡牛粪烟味儿。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我只知道柏树枝是农人们敬神拜佛的好东西。
小孩子们到各家各户去拜年,需提前把兜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给的毛票、硬币或者零食腾放在家里,衣兜和裤兜越多越好,越深越好,这样装的东西多。到了亲戚家,一般会给几枚硬币或是一两张毛票,这是最好的压岁钱,我们会小心翼翼地揣到胸兜里;到了其他人家,或者是两颗水果糖,或者是一把炒小豆,或者是一把炒麻麦,或者是半把花生米,拜过几家,装满四个兜,回家掏出来,放到安全的地方,再去别的人家挣。到了晚上,拿了毛票硬币,所有口袋都装满豆子和麻麦,跑到巷道里,和别的孩子炫比。
花生、小豆和麻麦都脆得嘎嘣响,也都带有淡淡的牛粪味儿。这是腊月二十几的晚上,伯母和婶婶们在火炉上炒的,火炉里是旺旺的牛粪火,铁锅里是蹦跳的麦豆,牛粪烟从铁锅和炉盖的缝隙处钻出来,顺着锅边窜到麦豆里,又被蹦蹿的麦豆吓出锅外,在屋子里四散开来。孩子们不太喜欢吃这些东西,就猜拳赢小豆和麻麦,一拳一小把,有时候拳好,赢得衣兜都装不了,就不再赢了,或者干脆当场吃了,肚皮吃得圆鼓鼓的,就像青蛙,还时不时放几个响屁,我们都四散跑开,戏谑说放大炮了。
成人们拜年时,常常会多坐一会儿,吃几筷子菜,喝几盅酒,菜是酸菜粉条和猪头肉,酒是互助大曲。主妇时不时将大块的牛粪掰成几小块,投进炉子里。之后将手往围裙上象征性地擦一擦,继续切酸菜,切肉。客人们也不管卫不卫生,谁家都一样,也很少有人说牛粪不干净。(只有县城的亲戚来了,主妇才会在添完牛粪后洗洗手。)这样,屋子里有牛粪味儿,菜里似乎也有牛粪味儿。
农村过年时,牛粪味儿确实是主打的味道。在寒冷漫长的冬季,在物资贫乏的年代,牛粪温暖着人的生活,促使人们记住青青小草,记住广漠的土地。
如今,农村经济飞速发展,牛粪已经被煤或者电暖代替,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就连牛也很少见,都被圈起来集中养殖了。在过年时,再也闻不到那种浓浓的牛粪味儿了,年味儿也淡了很多。年味一淡,人情味儿是不是也会被冲淡了呢?
作者:张诚来源:青海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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