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河北石家庄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陈晔
几天连阴雨,枣树上的枣扑哒扑哒落了。
地上“红乖乖”一层。
“红乖乖”一词是我缠过足的奶奶说过的。那年,过洋鬼子,她抱着二三岁的大伯在白羊山上看到了山丹子花,她是这样形容的。她没上过学。她这个词很本土。
这是笨花村屈家巷三号院内的枣树。
一颗下落的红枣不偏不倚正插进栅栏门铁尖头上。阴雨,停住头村的一颗枣儿在半空中“停住”了。真的很符合“停住头”村的特点,好像是笨花村人的性格。停,就是稳当,就是一种姿态。在半空中,也能停住。一颗枣,给了初踏进屈家巷的我稳当的第一印象。
我来,天上下的正是铁扬先生在《母亲的大碗》里说的“罗面雨”。我是从屈家巷东边口入巷,巷里很多棵枣树,枣儿小孩拳头大,应该是本地枣,是不是奶奶小时候讲过的“马枣”呢?我在逼仄的巷里走了两个九十度弯儿,又转出去了,路过几处旧院落,墙角还写着“屈家巷”。我靠我的判断力没辨出哪一个是要找的故居。最后只好向南出去找人问,那边是条东西街。出来一个领孩子的女人。
“你做吗?”
“我找铁家。”
她指给我:“正北头那家!有丝瓜的。”
我来到了屈家巷三号,看铁门和院子里的情形,感觉这里就是,没有写旧居之类字眼,显出主人的谦和与低调。院内,一地落枣儿。影壁下,有落枣、落叶。
正是雨后,地上有积水,脚下传出吧唧吧唧响。
进不去。
铁门紧锁。
不时,有枣儿落下。落下都是大的红枣儿。我父亲说过枣熟怕雨阴天。这几天连着下的“罗面雨”,枣们或烂或落。
我正独自沉浸在关于笨花的记忆中,与作品描述的人和物对应。一位邻居出来了。
“可惜啦。往年枣儿熟,他们都回来。”
他说的“他们”指的是屈家巷三号的主人。
“每年都回来。”那人继续喃喃自语。
赵州镇“停住头”村,也是笨花村。这是铁凝小说《笨花》的故事原发地。是铁扬老人散文《母亲的大碗》里记述的原乡。去年,在铁扬先生作品诵读会上,我诵读的是《母亲的大碗》。因为幼年丧母有过摔碗的经历,我选了这篇,那天我带着感情读的,读后,现场很多人流下眼泪。我就想来这里看看。
离赵州这么近,我是第一次来,我来屈家巷,来找小说中的笨花或者更多的东西。就是想来。一直就想来的。
一进停住头,我就找笨花,只见了一小片。
“现在种花少了。”
西村口,一位收玉米的妇女给我讲。
地上积水。马路上汪水。村子街道破旧,甚至不像新农村的样子,不宽的街道。刷好的白墙上写着“上北京”“上瓦打井”等红色黑色的字眼。
“这路还是他们给修哩,原来都是土道儿。”
村里街道的路面,还有通往县城的四华里的路都是他们修的。
“他们”是铁家的人,也是屈家的人。
“原本他们也姓屈。”
一个平原上的村庄,出了画家铁扬作家铁凝。村里人不说他们的名号,提起他们的名字脸上是一种自豪。
走到村学校,看门的老贾拿出一本停住头村史。在村史里,他们对作家铁凝的描述是“停住头闺女”。“闺女”的称谓多好的一个字眼,无论多大岁数,嫁人或没嫁,一说“闺女”饱含着故土情深连根带枝的那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感情。我想起铁凝在一篇讲话里提到的“故乡大地”,停住头就是“故乡大地”的一部分吧。
“罗面雨”中,我一个人独自在停住头感悟这个村庄的魅力。
邻居突然说:“要不,你把枣儿捎回去吧。老人老了,不方便。”
是啊,八十六岁的老人。既然有心,我可以回城的时候把他们的心意捎到。
我和铁老通电话后,铁老答应了。
没院子钥匙,我们是从前排人家的房顶上过去,过了一个架在空中的小梯才过到挨着枣树的房顶。这棵枣树一半枝丫在邻居偏房上,房顶上也是一片落枣落叶,看来不及时摘,枣熟即落。在房顶站立,有了环顾停住头的机会,我想着那边可能是丑婶子家,那边可能是瞎话家,那边是原来的三进院,是童年铁老和奶奶住过的房子。
这棵枣树是原来铁老家的枣树,原本树死了。等到买回地皮建好后,这棵枣树又活了,村里人惊奇,说这棵枣树有灵性。人家家里人回来了,它好像有灵性,又复活了。这大概是每年铁老回来摘枣的原因吧,这是他家真正的老枣树,连着很多人的一棵树。
天上飘着雨,在房顶上能手够着的全摘了。院子和高处的,只能望枣兴叹。似乎了却一件心事。邻居长舒一口气。他搬来梯子,从墙上北瓜架上摘了俩北瓜带上,又摘了几根丝瓜。我走出去老远了,他又追上来,气喘吁吁,送来几根苦瓜。刚摘的!
“带上吧。这是停住头的。”
难得村里人还记得出去的人。这是一份心!一种情!我乐意捎回去。
出村,西村口,有“停住头”村的石碑。杂草把碑上的字挡住了,我把杂草拨开露出“停住头”三个字。而后,站在这里看着眼前的地,以前这都是一望无际的笨花。美、团子姐等一些人物就在这块地里摘棉花。一个七岁的少年和姐姐在这里跳支前舞,左“咯噔”一下腿,右“咯噔”一下腿,他们跳得不亦乐乎……
雨渐渐大了,路上却不绝笨花村的人。不时有开着三马子去地里的人,雨也没有挡住他们干活的热情。这就是笨花人吗?我原本想在这里待上半天,好好感受笨花村的性格。但有乡党的情谊,天气不好,我得把那些枣儿送到老人手里。
这就够了吧,无论走多远,笨花村都牵挂着出去的人,出去的人也牵挂笨花。
他们回来,会在村口停下,站一站,望一望,寻找笨花。
这里是他们的故乡大地。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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