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史小溪,原名史旭森,出生年5月,陕西省延安市人。先后在延河边种地,汉江大巴山冶建工地做工,西安建科大机电系、四川大学中文系求学,《延安文学》原主编。中国作协会员,西部散文学会名誉主席,资深编审。散文选入作家、上海文艺、花城、人民教育几十家出版社的《百年美文》《华夏20世纪散文精编》《中国新文学大系》等选本及初高中、大学标准课本、课外选读等。散文集《纯朴的阳光》获中国西部新时期30年散文奖、《最后的民谣》获冰心散文奖,中国散文学会成立30年授予“散文理论奖”。国家21世纪重点科研图书《中国散文通史》(当代卷)专章评述。
陕北高原的流脉(外一篇)
史小溪
那个春天异常干旱,以至延河最上游靖边南部边缘长大的我的年轻文友小刘,在给我的信中模仿着当时流行的歌曲写道:天不下雨,天不下雨,天光刮风……
确实,那个春仅仅滴过两次浥轻尘的朝雨,老天连一场透雨也没恩赐这块土地上辛劳刨挖的人们。而烦人的沙尘暴,却是一场接一场地肆虐。就在那个四月,我北行靖边,然后由小刘伴陪,折西南,走进那条哺育陕北山川的延河发源地一带。
延河上游在安塞县故址沿河湾一劈为二:东面一条仍称延河,沿剑华寺、萧关驿、芦子关的川谷伸入靖边县天赐湾与杨米涧的南梁;西面一条当地人亦称杏子河,沿杏河、张渠、豹圪台的沟壑伸入靖边县大路沟西北。沟、涧、湾、台、渠、梁,名字很精确的概括了延河上游源地的轮廓。
生命似水。伟大的黑格尔说过:生命与水流同源。是的,河流几乎哺育了全人类最古老的文明。延河是我的父辈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河流,她滋润了陕北黄土地古老灿烂的文化和不屈的生命意志,我的整个祖先就长眠在这条河流中下游的一个山岗上!不能设想,哪一条河流会像延河这样能引起我久久伫足和强烈的探寻欲望。这就是她的纯血统的后裔我,若干年后为什么孜孜以求要到延河源头去,我的内心甚至为此而隐隐生出些许骄傲。
我们穿行在延河源地荒凉的白于山脉,这是陕北无定河、延河、洛河几条较大河流的分水岭,北部山势延缓斜谷开阔,南部沟壑纵横梁峁连绵。条条小河逶迤北去的,都注入了无定河;条条溪水弯曲南流的,都归纳延河或洛河。河流从东西走向的白于山向南北辐射,构成了陕北高原源地的骨架。当然我的目光更多是投向山南的延河水系。
天公关照,那两天细雨霏霏,徒步行旅挺爽。东风把山梁上的树木吹得前仰后倾,仿佛一夜间草就绿了地面。沟洼里的山丹丹枝头凝红,招展着不屈的血性;崖畔上的粉红色地椒花,一串串爆竹似地挂着,羊儿最爱吃这种河源一带独长的芳香花草,故此这一带的羊肉肥而不腥不腻,味道特别美。
这季节,当叫春水了。白于山地的瘦瘦的延河,在陡峭山沟迂回,她几乎不假思考地就孤傲地自北而南选择了纵贯陕北高原的流向,以向死而生的勇武之气,扑向了这片干渴的大地。长年累月奔突的水流将两岸切割成二三十丈深的河槽,岸崖扭结着,撕裂着,横布着凸凹不一的奇形,透露出瓦灰或茄子色的紫红状。河沟无路,险峻难行,村庄多挂在半山腰或山坡,路就缠绕在山坡。惟一一条通向沟底的白色小径,是村民们在漫长日子里驮水挑水踩出的,那道闪亮的白痕印证着他们久远年代以来的生存状况。
延河源地许多村落还没通上电,夜间仍点煤油灯。村子一般二三十户人家,最小的仅几户人家,你听那些村名:小豆湾、玄子梁、坳咀、邢家崾岘、云山岔……村名似乎告诉世人这里所难见的隐秘。听说,仅四十年前,上游山梁上还有大片的林子,很粗壮的树,什么时候已不知不觉消失了,山梁山峁坦露着荒凉,使人心中莫名地涌出许多感慨。庄户人家的窑院垴畔,栽满一种黑绿色宽大叶片的物儿,我陡然记起这是种叫“太皇根”的土生土长的中药草,可敷搽跌伤、烫伤,熬成汤药可灌牲口泄火。在延河中下游它早就绝迹,在这里却长得如此葳蕤繁茂。
山梁上春虫唧唧,鸟儿在树丛欢快叫着,唱歌一般,像在彼此表达什么感情。正是“农时气象鸟先知”!起伏连绵的远远近近,农人们已垦出一片一片断续勾连的新地,碰到山里劳作的农人,我们就停下来说几句话,他们总是用粗糙的手抓起一把黄土:旱了,太旱了,今年怕要遭年馑了。然后慢慢排开焦灼,友善地与我们谈村里的事情。
这里是最典型的杂粮区,农作物大多种豌豆,红小豆,荞麦,谷子,糜子,玉米……豌豆占三分之一到一半,荞麦比例也很不少。山大坡缓,通风,豌豆荞麦开花时授粉好,结籽稠,售价也好。老乡们告诉说,豌豆一斤一块一毛多,荞麦也卖到七八毛,玉米四毛钱还没人要。
遇到的每个村民几乎都这样回答:这里最难的是给儿子找婆姨。找一个婆姨最低也得掏一万多彩礼,家境越穷掏得越多。因此,许多人仍然延续着“走西口”,到蒙地巴彦高勒、乌梁素海。这偏远地带,每个农家的父母都希望给自己的儿子找个好媳妇,却又都希望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大川村子或更远的县城周边。如此这样下去,那不等于要自绝于世么!
因为考学出去的人不多,周围方圆几十里村落诸如谁家的孩子考到了西安、延安、榆林的大学,他们都能说得清清楚楚。我问:村里丢色子、打麻将么?他们说:没见过麻将,山里没人会赌那东西。这在外来人看来,多少也过于古朴,不合时尚。
无论是从地域文化边缘学还是经济学的角度考察,远天远地的延水源地,她的正统偏于保守、封闭而导致滞后的现象早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她同时却又保持着源地文化中的粗犷、豪放、自由、洒脱的本性,捍卫着人性的友善、纯朴、真诚——这些人类至高无上的东西。这使我有一种困惑和复杂情绪。
山梁上飘来悠长而苍凉的曲调,这是我熟悉的信天游,同时在空寂的山谷,忽然听到“咩——咩——”的叫声。不久,一只长着硕大犄角的公羊圪羝,骄傲地高昂着头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草地,它背后跟着上百只混杂白绒羊和当地土种黑山羊,缓缓地游走在它们无数次经过的这些荒山野岭。最后我们看到了牧羊人,这是个地道的陕北牧羊人,有着三边人那样高直的鼻梁,肤色黧黑,黑中泛黄的眼球,面部褶皱有力棱角分明。他头戴单薄筒帽,着羊皮短褂,身上扑来浓重的羶味。
他的衣着令我亲切。《延安府志》载,“古时延州,乡人入城,大半戴毡笠,裘帏黑羊皮。”可见那时,陕北人御冬寒之装,倒更似北方蒙古人。其实在我童年记忆里,故乡尚有不少人戴毡帽,着羊皮褂,特别是牧羊人,裹着暖和的老羊皮袄,在冬日的山野可躺可卧。现在延安附近,早已不见这种装束了,这源流一带尚有如此穿戴,上古之风犹存啊。
他憨厚一笑,算做对我们问候。他说他五十多岁,但长年野外奔波,容貌显然要老相一些,阳光和风霜在他脸上刻下过多过深的皱纹标记。我小他几岁,我尊称他“拜识”。拜识是陕北人对歃血为盟结义兄弟的称谓,有时也恭称陌生路人。我知道这样称谓已把一种道义、信任和友爱馈赠于他,他会忠诚卫护的。
我说刚才听到了他味道挺纯正的山曲,给我们再甩两段吧,“谷米稀粥慢火火熬,听山曲就为品那味道”!
于是,延河源地的群山高巅,响起了那自然朴素的像敲响黄金属一样的民歌,那变幻跌宕的旋律挟裹着令人心颤的忧郁向四方张扬!
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
五十里路上眊妹妹。
半个月眊了十五回,十五回
就因为眊你跑成罗圈腿。
天天刮风天天黄,
走走路路我把妹妹想。
那一天我眊你没进院,没进院
只眊见你的脑顶顶没眊见脸……
他唱了一段,又一段,声情并茂。再加那唱词修饰里婉转咏叹的呀、啊、噢、唉,更使徐缓的歌声饱含沧桑。最后,直至眼里潮潮地,嗓音低沉地开始滑出嘶哑。“眊”,在陕北北部的土语中念“mao,”就是瞄,指看、偷偷看之意,我完全能感觉这个眊字的含义,表面若无其事,实际早已开始深入体察。这是一种带有草根甘甜苦涩、带有原始野性色彩的绝唱。它不是用技巧,而是用整个心、整个生命宣泄对生活对人自身的热爱,抚慰沉重苍凉。这就是陕北民歌的魅力!多少波澜起伏的感情,多少内心世界缠绵细腻、难尽的爱,一首歌,几句独白,便表达得淋漓尽致。陕北高原的山川河流,铸就了他们坚韧刚毅淳厚质朴的个性,听这样的歌,以往日子的那些浮躁烦恼皆随风轻逝而去,令人感到一种真正的灵魂满足!远方的人,不来延河源地你是永远不会听到这样原汁原味的民歌的。我不虚此行!
老远,我还听到他那浑厚的独具韵味的歌:“二刀刀韭菜缯把把,难得咱遇到一达达”……他这是在为我们远行祝福。
两天后的午晌时分,我们赶到了大路沟。这是地理位置上的三边最南端的一个乡政府所在地,处在一道从沟壑隆起的狭长山脊上。山脊最窄处不过五十来米,村民宅院、乡政府、邮局、工商所、学校一律是石窑洞平板房,零零星星掩映在树丛中。乍一看,桃、杏、果葱茏可爱,榆、杨、槐生机盎然,沟谷塞满一蓬蓬高大的毛头柳。在荒凉的白于山接壤地能有这么多树,这使我惊讶。树多,鸟儿就多,黄莺、布谷、喜鹊在树丛飞来飞去,我甚至看见一只白色的山鹰从空中腾展着翅膀捕猎灰鸽。后来我才听说,这个乡是联合国援助项目“延河治理”模范乡,难怪呢。
当然,这是一个偏远的无电乡,每晚仅靠柴油机带动发两个小时的电。但是乡干部的文化层次却都不低,几位年轻的副书记副乡长都是大专毕业,他们都是平民子弟,上面没人,将来的命运最多也就是在偏远的乡镇间调来换去,“天涯沦落人”!这是午餐时他们对我谈笑说的。
大路沟有集,那天是集日,一时山脊上熙熙攘攘的。正巧来了河源头小阳洼村的人,副乡长便叫他给我们做向导,一道朝大路沟西北方向的一条山谷进发。
天幕湛蓝高远,山谷渐渐挤成山沟。大地仿佛把所有的宁静安谧都给了这条随便喊一声都可以惊响四面的山沟。河水清极,水中游憩着小蝌蚪,细细的水流闪动碎银一般的亮光,在弯弯曲曲的河沟鹅卵石上浅吟轻歌,甚而有点顽皮。河流两岸的荒滩,芳草萋萋,开满蒲公英、地丁、白头翁等各样野花。山坡上一丛丛白棘梢很有精神地开放出它的耀眼花簇。村民说,到源头有二十多华里路程,源头一块巨大石壁喷射出几股激流。我们听着,顷刻感到源头仿佛弥漫上一层浓厚神秘的色彩。
宋康定二年,时任知延州的范仲淹,在延河岸边挥毫写下“关山苍苍,延水泱泱”的壮美诗句。而当代人对延水的回忆向往,更浸润着一个贫弱落后民族不甘屈辱奋起反抗异寇侵略的英雄历史。但今天这条河流的中下游,河水浑浊,污气冲天,河滨城镇噪音、尘烟,拥挤紊乱。夏天洪流季节暴戾的狂涛回斡裂岸,吞食大片良田。延河已成为黄河泥沙来源的最大支流之一。哪像这上游源头的原形态、原自然清爽啊!
杏红色的落日缓缓退缩向山垭的时候,我们到达名为小阳洼的延水源头。沟壑尽处,一片嫩绿草丛覆盖在湿地上,泉眼晶莹;一方石壁缝隙,像上苍在古老鸿蒙纪元用铁凿在那儿掏下几个神奇的小洞,两股小碗口粗的碧水就从那里喷涌而出。雾霭若烟,霓光匿彩,源水汇积那些珍泉细滴,渐渐形成一脚宽的溪流。
“虎溪”!我猛地觉得这儿就是虎溪。四百五十多年前的明代,壮志有为的宁夏总兵、延州人肖如熏曾在这儿写下著名的《宿胜因庵》一诗。他是戎马倥偬而作还是曾在这一带镇守,不得而知,但他是在雨中到达延水源头的:
说偈思龙象,避炎宿虎溪。
灵泉茶饮雾,小洞石含霓。
带雨前山翠,携云下界迷。
觔源何所自,急欲濯淤泥。
延河古名濯觔河,觔源即延水源头。好个濯洗淤泥的濯觔河!觔,“筋”字的繁体字,本意肌腱,韧带。还须再作什么解释么?延水,就是连接陕北大地的筋络,滋润高原山川的血脉啊!
我双手捧掬起这源头澄澈泉水,咕咕喝了下去,顿然感到无比的惬意与愉悦,感到多日来长途奔波的疲倦一下消失殆尽。作为延州人的后辈,长久以来,我似乎一直模模糊糊梦想着溯流探寻延河源头——这条虽然流量不大却闻名天下的真正河流源头,渴望寻找一种心灵的依托。现在,我捷足到了!延河源,我想,将来我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永远记住这源头的甘甜清澈的,并在心中坚守纯净和清洁,抵御贪婪和污秽,神志永远清爽无尘,心境永远坦荡开阔。
我想起一个问题,便脱口问:外面有谁来过么?或者,当地所属地区报社的记者?没有。他们很肯定地回答我,从来没有。而另一个村民不屑地说:来这做甚,一个穷困偏远的地方。我于是在这偏远山谷,为自己独识一个伟大灵魂之后的偏颇,不禁油然生出几分得意。
夕阳给延水源头的草野镀上一层古铜,很容易使人衍生出长烟落日西风短亭之类的景象。有肖总兵的行军避炎诗作证,想远古,这里该是延州直抵朔方塞边的通捷大道吧,驿站馆食,车辚马萧;也应是陕北人走西口奔北套流浪逃命、辛酸谋生的必经之地。当地民谣云:芦子关,芦子关,尘沙滚滚觔水寒,安得猛士守北蕃……那个因大诗人杜甫的诗赋而闻名的塞芦子关,在延水另一条河源椿树湾以南。北蕃即包括延水源地在内的关塞北漠广袤地带。这么说我的祖先,曾在这源头孤城重兵把守、强悍威严地镇守过么!?
岁月如风,一切都已远去!
果然,他们告知我,离源头不远有个村落叫海头子,传说远古什么年代建过城堡,至今还隐隐可见到那道坍塌的残墙。海头子,多雄伟有意味的名字。我笑着戏谑:应该叫河头子。当然,海头子就海头子吧,今夜,我们就住那儿。
延水源头人,淳厚、热情、好客,他们早宰好了两只二羔子山羊,炖好了肉款待我们。他们把匿藏了许久的酒坛子也端了上来,这是当地祖传的土法酿造豌豆酒,乍一开坛,清冽的酒香立时扑满了整个窑洞。
我们就这样坐在几条铺着黑山羊毛毡的炕上,就这样无拘无束大口吃着炖得烂熟的嫩羊肉,一个个抡着粗瓷大碗,开怀畅饮土制豌豆曲酒,划拳吆喝,其乐无穷。我是有生来第一次喝这种豌豆酒,真感叹我的延水源头会有这样的美酒。同行的小刘义气豪爽,他正在一个人抵挡着海头子几个同样洒脱豪放的年轻后生的轮番进攻:单挑。(他那夜最后被灌得酩酊大醉,一夜鼾声)
一看他们的喝酒海量,我便知自己是轻量级的。在敬酒三巡,又喝完了整整一大碗酒后,我推托不胜酒力,借口小解,离开窑洞来到外面。此行我尚有许多事情要做,其中包括尽兴看一眼月光下的源头。
月色溶溶,四野沉静。山沟的夜清凉,恬淡,明朗,同时带有一种潮湿的新鲜。硷畔下的延水闪动月的华光,听得见轻微地响动流淌,而蛙声则清脆。远处的群山轮廓巍峨突兀,在粗犷的外表下又平添一种静谧的魅力。我回味着他们的叮咛,对他们的叮咛我一直听得很耐心,似乎全默认着答应。他们说延安南边的崂山有一种水楸子,可砧接苹果,嘱我回去过问一下价格联系他们购买;他们说能否给他们地区的有关官员通融一下,在源头两县三乡交界搞一个农贸批发市场什么的,这里山梁上有个村已自然形成民间农副产品自由交易点,河源头的花豌豆、白豌豆、小扁豆、荞麦在四方小有名气,引得宁、蒙等地的车辆都往来穿梭;还有他们也盼着外面能有人捐助他们办一所希望小学……我知道,这是他们的期待,也是很低的一些要求。期待,原本是生命最原初的欲望!即使最羸弱的群体,他们也充满渴盼和希冀,何况是高原上这一支世世代代强悍不已,辅弼华夏国魂的族类呢!然而他们是否感受到这物欲商潮催生的年代,同时正给人类的智慧和清洁以一种空前的摧毁呢!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精彩得叫人眼花缭乱;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无奈得使人麻木慵倦。说真的,鬼才会相信这些承诺呢,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承诺到底有多少价值,可他们对我是那般信任……
窑洞传来他们的歌声,他们在开始以歌助兴,以歌代酒。陕北人的酒喝到这个份上才算真正开始入情入境了。那些古老的酒曲儿,信天游,是那样自由,浪漫,赤裸,洒脱,豪不掩饰,纯净的就像延水源流:
哥哥走来妹妹拉,
长衫衫拽成个短褂褂。
麻柴棍棍顶门风刮开,
你有那心思半夜来。
我一天想你七八回,
你还说我是卖良心的鬼!
宁叫皇上的江山乱,
不能叫咱二人关系断。
……充满源地人的激昂、热烈和幻想的思想,温暖的人性,同时依然氤氲着那层苍凉、悲苦意识,人生深刻的忧郁。德国文学理论家苏韦尔皮曾说道:“艺术是一种激情,是一种疯狂的忘情”,他还提出创造艺术离不开“祖先的根”。他简直是在给延水源头这些无拘无束尽兴喝唱的“土著”注脚!延水之源啊,不死之水,永远的圣水!我理解你激越奔荡的每一个音符。你迢迢遥遥流过那些岩石、树根、草丛的每一节,每一段,都是黄土地永恒的赞美诗。许多年前我曾经写过:“陕北,古老伟大,是历史是谜也是童话。陕北这块土地是渐渐荒芜了,她却永恒。因为她曾负重庇护过一个民族或一支人类。南下的胡人血脉,西来的党羌遗骨,中原戍边将士的后裔,与延水、无定河山川河谷占主体的土著自古广纳,或柄刃相拔或和睦相融,造就了她的强悍不屈,忍辱负重,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人类文明之源,也许就隐藏在陕北高原的这些层层褶皱中。”这次延河源地及源头之行,使我更肃然地感到了这些。是的,这连绵不绝的千山万壑自身有一种魔力,一种价值,那些被她迷住的人,至死也会爱她。比如说这些令人心颤的歌曲儿。尽管今天这些歌曲正在可怕地消失,越来越无力地在一些人心目中淡漠,被抹掉。然而,只要这些“祖先的根”在,只要这里有爱,有真正纯洁的爱情,这里就会人丁兴旺,生生不已,传奇永不熄灭……
第二天早晨,初升的太阳照耀延水源头之际,我向他们告别。他们劝我再小住几日,殷殷情真。我说,好了,谢谢你们,我还会再来。但是现在我必须到她东边的另一支水流发源地去。“属于我的,永远是高原上遥远无尽的地平线”!但是我没有这样富有诗意地对他们说,我只是朝他们扬了扬手,然后就和小刘一起走向山梁上的小道……
年11月初草凤凰山麓
原载《中华散文》年7期
《大家》年6期
南岗长山的兰花花
史小溪
引子:年3月13日,国民党集结34个旅25万多兵力,集中进攻陕甘宁边区、革命圣地延安。我西北野战军将士在南岗长山第一道防线死守七天七夜,英勇阻击国军8万之敌,保证党中央及各机关人员安全撤离……
南岗长山风雨中默默开放的兰花花啊,多少年就那样默默守望着那些风剥雨蚀的土战壕、土碉堡……
当我终于理解,就在我的脚下,在这片广袤的黄土和组成这黄土概念的秃峁,陡洼,荒沟,深壑,曾产生了怎样史诗般的悲壮雄浑和美丽传说的时候,我就再也按捺不住地走了老远路,独个到这盘亘土战壕土碉堡、长满兰花花的南岗长山来了。
此时的土战壕像一具风化了的巨大的恐龙遗址,黝黑、破败而曲扭。那土与石头堆积的碉堡也早已湮没成一堆堆荒圮,石缝间长着浓密的野草。我竭力想找出哪儿曾留下的痕迹,但是除了荒芜还是荒芜,什么迹象也没有。只有群山连绵着遥远,似凝固了的海。那条散发泥腥的河流也远了,渺渺浩浩地,只看见蜿蜒的轮廓和些许泛耀出的鲜亮白光。我冥冥地收回目光,脚下一派杂绿,荒草正不甘屈侮长着五月的疯狂。山丹丹凝红,你不经意看它它就会从老远的草丛闪烁鲜艳跳进你的眼睛。兰花花贞洁、幽蓝,在山风中时不时摇曳一阵不甘寂寥的窸窣……
群山静默到极点。但我不感到后悔,我知道,此刻荒寂山梁上的我,一定像张幻影,影子凝固不动。我一定在这废墟般的土战壕土碉堡前站了许久了。我的身上落满尘埃,可我并未沉湎于那种闲散怠情的情思中去。
我拼命回忆。
我想起第一次上南岗长山,才十虚岁,裤子一次次往下溜。父亲让我跪下,磕着重重的头。父亲自然是数次来此奠祭过的。他将自己粗皴大手采集的一束兰花花,还有粗皴大手剪下的一串串圆纸钱,全部撒在坍塌成荒丘的土碉堡上。我记得那纸钱在轻风中似洁白的蝴蝶翩翩起舞,那兰花花在阳光下温馨,圣洁,蓝得可爱。那一刻,太阳钻进树丛,枝桠间冒出诱惑人的虚缈的弧状光环。山梁上卷着父与子的对白:
“爸爸,那遍布山头的土战壕土碉堡都是谁开挖修筑的啊!”
“老百姓。还有战士。老百姓都带着自己的小米,然后集中在山上,餐风宿露,很苦的……”
“唔,那兰花花怎这样矮,花朵怎这样小呵?”
“那是土质太薄了,野生的,也无人照看它……”
我于是记下了,这里曾发生惨烈的战斗,这里死过很多人。这里倒下过一个孤儿,一个英俊的南方来的兵,他用自己的胸膛救了父亲。那时,他们都才十九岁……
父亲补充说,这个南方兵很爱黄土地上那满山遍野开放的兰花花……都是遥远遥远的记忆了,因为从此一别便十年风雨两茫茫!当然,父亲原谅了我后来的冷漠和孤独奋斗的精神痛苦。从懵懂明事,我都背着沉重的十字架,在漫漫苦海泅渡。家庭出身“破产地主”的紧箍圈,父亲政治问题的紧箍圈,使我常神魂卑微,俯首甘为。匆匆的岁月击沉我许多蓝梦,也早已把我的感情磨砺得粗糙迟钝。面对苦难,我必须像“斯多葛主义”淡泊,戒欲,忍受惨烈凄苦,用努力求知建筑自己的世界,从秽行里得到解脱,负重远行。
现在,远离地面的太阳将它强烈的光扑落下来。模糊的远山洼那边,牧羊人的信天游曲子,开始迟缓沉重沙哑地响起。真正的牧人,永远用忍耐和歌声,用沉重的劳动来直面世界。正像父亲。父亲的声音那般低,充满了诚恳和忍让:“多年没去南岗长山啦……”那是那个安宁、温馨、和谐,夕阳笼罩下的乡村五月黄昏,我搀扶着父亲,父亲说的。
父亲不无感叹,语调甚尔含几分凄恻。他说那些当年投奔延安投奔红军来的,有许多是独个儿悄悄离家的,有些人在半道陌生地就倒下了,没有人知道他们,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们;他说也有历尽千辛万苦刚刚走入边区怀抱的,却被枪弹夺去了宝贵生命……
“多年没去南岗长山啦!……那仗打得多猛,火把山头都烧成焦的……”父亲咳嗽起来。
我深深理解父亲。父亲那曾经宽厚有力的腰背早已令人怜悯地佝偻下来,头发也苍白得疾速而迅猛。我开始不安。我和父亲一样挚爱那所失去的东西!于是我暗暗准备独自一人重新上山,独自一人静静拜谒故地南岗。那时,我可能会被众人说成“痴”,像从前有人耻笑父亲“痴思”一样。但任是什么,我都毫不在乎了。
太阳已经直射,空气凝沉闷热,只有湛蓝色的兰花花默默兀立,不吝悭地在风中飘过来清香,似在静静叙说一段悲壮惨烈的历史。我沿着土战壕向前走了许久,然后走到一片树丛下仰面躺倒。无须去寻找什么远古的“长角鹿母”的根,这并不久远的土战壕土碉堡,已足以给人一种沉思、高贵和尊严。我这样想,土战壕,土碉堡,即使它被遗弃并逐渐被更多的人忘记,但却无法抹去它的赫赫功勋,因为它曾载过风雨,载过硝烟,载过铁马金戈,曾体现过一支人类的不屈不挠,一个民族的雄伟、壮严、傲岸,并同历史一起承受过光荣的重荷。曚昽恍惚间,太阳又钻进树丛,树梢上冒出虚缈的光圈……“爷爷,那遍布山头的土战壕土碉堡都是谁挖掘修筑的啊?”“老百姓。还有战士。老百姓都带着自家的小米……”
我猛地一惊,始觉那声音不是幻觉而是真实。不远处,顺土战壕,一个花甲老人拄根龙头拐杖,正精神矍铄走着。小孙子却极快活地雀跃,采花,标准的北京普通话纯净而稚气:
“爷爷,那是什么花呵!”
“兰花花。”
“那兰花花是叫勿忘我吗?”
“是的。”
“那勿忘我怎这样矮,花儿怎这样小呵?”
“那是土质太薄了,野生的,也无人照看它……”
他们向山下走去。只留给我一个慰藉,一个空旷辽远高原上的沉沉回音:“爷爷,那是什么花呵?”“勿忘我”……
我意识到我也该下山了。于是我站起来,面对着再次复归寂静的南岗长山,心里说,再见了,再见!土战壕,土碉堡!再见,漫山野灿然开放的兰花花……我还会来的,而且我觉得下一次我应该带上我的小女儿,像父亲当年带着我,也像今天这爷孙俩一样。
山梁上卷起矫健的长风,我顺坡而下,来到先前经过的荒凉的土碉堡时风刮得很大,蒿草沙沙作响,富有弹性地倾斜伏倒。我把一束采撷的兰花花放在那儿,我的头发被风糟糕地吹乱。但我感到原来沉重的懊恼开始释放了,一下变得轻松坦然了许多。
年5月9日初草枣园陋室
年5月修改整理
《解放军文艺》年第9期
主编:褚化冰(阳光柔剑),联我可百度搜索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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