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乡土算算已近二十多年了。
身为人父后,有时会格外地怀念她。偶尔做梦时还会梦到奔跑在田坝上,平躺在野花丛中,周围孩提玩伴们的面庞非常清晰,笑容宛在眼前。醒来的时候,嘴角还带着微笑,内心中生出一丝失落和遗憾。美好的梦总是太过短暂。
转头望望窗外灰蒙蒙的天气,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清爽明净,也不想那么早起床了。
我与伙伴们分别,算起来也有十几二十年了,如今,应该个个为人母,为人父,有些已开始重复祖辈们的征程了吧。
血脉会代代相传,亲情也要代代相传。
我有点想念故乡,想念那里的河坝、田野、树木、溪流,夏秋时节满山的野果和野花。
我有点想念母亲种在院门前的格桑花。
在我这些年奔波于数个城市丛林,学习、熟悉、掌握生存法则,学着如何说话,如何微笑,穿梭于修葺整齐的林荫马路,漫步于城市公园培育养殖的各种花海,我会特别怀念远方那再也回不去的大山,怀念母亲播种在院落门前的那一丛丛格桑花。阳光下,花朵灿烂绽放,微风拂过,芳香好似一路飘过。
相比于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更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在父亲早些年在村里的小学当民办教师,跟着我的祖父执掌乡里的小型水电站时,她就任劳任怨地在土地里劳作,后来我的父亲“卸去”那些差事,回归田地的时候,母亲仍然在土地里劳作,种小麦、种土豆、种大豆、种油菜籽、种青稞,用每年的收成,养活家里的人,还有牛羊和猪,单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应该分外感谢我的母亲。
母亲的性格显得大咧、耿直和爽快。实际上,这些年当我仔细回味,故乡乡土环境中成长起来和生活着的人们大抵如此,高兴起来,哈哈大笑,置身田野中发出的笑声都能够在山谷中回荡出一阵阵的回音。不高兴时,也毫不掩饰,吵声、骂声也会顷刻间从唇齿间喷薄而出,气势不凡,但乡间吵闹的一些缘由无非是你家的猪把我家种的菜给拱了,或者我家的牛羊跑到你地里把你家的麦苗啃了,除此以外,几乎也没什么大事,往往伤不了什么和气,三五天又结队成群家长里短,嘻嘻哈哈的。只不过,这些年来,或许是年龄渐长的关系,或又是大家不时常聚集的缘故,这样的爽朗笑声,我是许久没有听到了。
母亲犹爱种植花木。乡镇集市和县城市面上卖的花品类繁多,各有姿韵,但母亲一来嫌贵,二来嫌温棚中栽培的不好养活。反倒是自己到处找寻花籽,一到开春便把籽撒到院子中的花园中,或者门前开垦的地垄上,或者干脆从邻里家的花盆中要个枝叶,回来便在空花盆中盛上一盆土,移栽起来。
故乡的河水清澈没有污染,林间沉积下来数十年的土壤也肥沃,非常适合种植。当院落里外的花籽成茎成叶,开放出花朵,或是盆里的花枝生出绿叶,花蕾含苞待放,母亲不无骄傲地说,“看吧,花开了的时候,漂亮吧。家里没有点花木,就没有生气”“不养点花,那平常生活中多没意思啊”。
母亲的花地也不局限于花盆或者院落内外花园和地垄,每年开春的时候,她也会将一些剩下的花籽撒在窝家肥的粪堆边上,盛夏季节,小山丘般的粪堆边上便开出许多多的花朵来,其中数量最多的就属格桑花了。秋天落叶成泥,来不及采摘的花籽自然褪落到家肥中,第二年施肥播种,田地里长出作物的时节,一颗颗格桑花枝掺杂其中,母亲又将其一颗颗连根拔除,农田边上,没有拔除的就绽放出鲜艳的花朵,久而久之,连接成了花丛。
花丛、麦地、草场、林木,鸟叫虫鸣,牛羊叫声,让整个季节都变得多彩和舒适。
成年之后,我数次在文字中描述关于格桑花的印象,但无论如何也写不出自己满意的样子,要么是缺少灵气,要么是花朵没有生机。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明白,那开满故乡院落内外、粪堆上、麦地旁的鲜艳花丛里,实际上是藏着我浓浓的乡愁,我越是久不能回乡探望,那印象中的花朵越是鲜艳,越是让我感觉散发出阵阵淡淡的芳香,沁人心脾。那花骨朵中藏着我的母亲,藏着我遥远的思念。
外出奔波的二十多年里,在面对一次次蹉跎,面临一次次抉择,在我一次次找寻人生的方向,一次次思考人生的意义的时候,我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些开满院落周边和山岗田间的格桑花,没有玫瑰花般的妩媚,没有山丹花般的娇艳,迎着骄阳,肆意绽放,朴实无华。微风中,那么美丽。
而我的母亲,何尝又不是如此呢。
母亲出生平凡,一九六四年出生在离父亲家十八公里之外的一个邻乡里。家中兄弟姐妹五人,母亲排行老二。母亲姐妹四个到了适婚年龄,相继出嫁到了方圆三十里范围不同村落的普通人家中。我的外祖父外祖母一生辛劳,命途十分坎坷,外祖母在九十年代中期离世,而后不久,外祖父家突生变故,家道衰落,一个幸福之家由此支零破碎。
外祖母离世后,母亲悲伤不已,数次在我面前泣不成声,有一次,忧伤来临,喝了些白酒的她,哭着喊我的名字说,她以后再也没有爸爸了。我不忍直视她的双眼,更受不得她委屈的模样,但又却不知应该怎么样安慰。
让我尤感宽慰的是,后来她逐渐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变得越发坚韧和刚毅,用自己的艰苦劳作和父亲一起撑起了整个家庭,未使我们姊妹三人在成长的道路上受太大的委屈。
我一直想着,如果哪一天自己有能力了,就努力让父亲和母亲过上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在田地里劳作的生活。心生愧疚的是,这样的愿望直到今天也没有能够实现,反而,他们为我这个离故乡遥远的小家操心不已。而随着时光慢慢流逝,我也才发现,所谓不让他们起早贪黑本就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大半辈子与土地相伴的日子,早已养成他们不停地劳作的习惯,一闲下来,他们就觉得浑身难受。
农闲时节,不用再去田地里干活了,我心想终于可以让他们歇歇了,母亲却拿起针线开始绣起鞋垫来,“买的鞋垫哪有自己亲自做的舒服,洗两次就垫不了了。”殊不知,我的衣柜抽屉里已经有好多双逢年过节时亲戚姑婶送的鞋垫。
我有点责备似的跟她说,这样绣下去,眼睛会有损伤,终归是为以后累病。她反问我,如果啥都不做,那我还能干啥?
我的女儿出生后,需要她每年时不时来我定居的成都照料,待了一段时间后,她就不自在起来。她总是不喜欢这里的天气,灰蒙蒙看不到太阳的天气让她心里很是抑郁,加上因祖父已逾八十,离不开父亲照料,又不能来到她的身边陪伴,平常我和妻子上班留她一人在家的生活,对她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我好多次回家,看到她拿着手机和村里的乡邻们视频通话,说着,笑着。我心里有些犯酸,为了成就我们小家的团聚,她舍弃了自己熟悉的故土。有时候,我想想,我称之为的尽孝,事实上,对母亲来说,着实是一种残忍。背离故乡于我而言早已习惯,对她来说,却是一种需要时刻面对的煎熬。
我尽管内心深知她的痛苦,但也无可奈何,我与妻子是没有过多的时间和精力照顾女儿的。因此,我只能在她聊起村里的一些人、一些事的时候,应附几声,顺便有意的问问个别人的境况,以便和母亲能够说一会儿话,缓解缓解她的思乡愁绪。那些曾看着我长大的村中长辈们,有些人我许多年未曾见过,有些人在我偶尔回乡时道路上偶遇,也会简单寒暄几句。在他们得知我在远方的城市安了家,便不由地赞叹,“你从小书念的那么好,我就知道你会成功。现在你可是真好啊。”我只能抿嘴笑笑,不知如何作答。
二〇一九年开春后,因女儿需要去幼儿园,母亲再一次来到我们的身边,去车站接到她的那一刻,我心中既是欢喜,又是担忧,我害怕母亲又会在独自一人想念起故乡,牵挂起老家田地里的那些茁壮的树苗。多年前,家乡兴起一股种植苗木的风气,许许多多的松树、柏树、柳树、杨树被栽种到了乡民们原来的麦田里,三五年后,树苗长成便陆陆续续往外出售,那时候苗木需求旺盛,年景好的时候,种植户一年收获十多万元不成问题,也因此,从那时开始许多村民推翻了之前的土房子,盖起了砖混木材结构的瓦房,个别甚至盖起了小楼,乡间小道上的私家小汽车也慢慢多了起来。但这样的光景也就维持了三四年,近几年来,苗木市场衰落,需求疲软,加之家家户户都几乎在所有农田里种了苗木,供过于求,行情很不乐观,而且价格十分低廉。当了数年苗农的村民们不得不一到春天便开始寻找销售的门路,倘若遇上“树贩子”,更是递上好烟、说着好话,让他们把自家的树苗收购了。价格越压越低,所付出的心血却越来越多。
我们兄妹劝说父亲和母亲不要再种地了,但父亲和母亲却回绝了,“不把这些栽种的卖出去怎么行?扔地里再扔两年就全都枯黄了。”我知道,那些近十亩的树苗里,满是他们几年时间的汗水和心血。母亲说“能卖一点是一点儿吧,总比枯死的好。卖点钱,还能帮衬帮衬你们。”
进入三月后,成都迎来几天难得的艳阳天,有一天,当我下班回到家,发现母亲不在家中,便给她打电话。拨通电话后,才知道她还在外面晒着太阳。过了一会儿,她带着放了学的女儿回到家。我发现她兴致很高,便简单地说了一句“今天的天气还不错吧?”母亲笑着回答说,“是啊,要是每天都是这样的天气,那人的心里也敞亮不少呢,也不至于心里总是那么焦急。”
说实话,我能理解对于一个喜欢阳光、喜欢蓝天白云的人来说,成都时常灰蒙蒙的天对她意味着什么。
母亲的手中拿着一支不知是什么花的花枝。我问,你拿这个干什么呢,母亲说,老家那边没有这样的花,我要把它拿回去栽倒花盆里。我又问,那你怎么把它带回去呢。母亲说,那还不简单嘛,我找个小瓶子中,装点水,把它插在瓶子,然后就拎回去了嘛。说完,没等我再说什么,她自己便哈哈笑起来。
我看了看那支花,自己也叫不上名字。约摸巴掌长的枝干上,长着几片稀疏的叶子,枝头却有两个待放的花骨朵。
此情景,又让我想起母亲在院落周边栽种的那些格桑花了。我想,这个季节,也许它们已经开始冒芽生长了。等到盛夏时分,艳阳高照,便会争先恐后地绚丽绽放。
如果置身其中,一定格外地芬芳。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abmjc.com/zcmbhl/334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