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忠将军按:
此马原为李生民营长所钟爱,李营长转业后这马成了我的坐骑,那时我任团1营教导员。枣红马曾伴随我野营拉练。谢谢光斌为无言战友树碑立传。
《枣红马》
一匹枣红马,勾起当年话,
谢谢刘光斌,妙笔把马夸。
部队换了装,告别骡马化,
此马遭遣散,失落到农家,
至今可健在?想起泪哗哗。
枣红马
文/刘光斌
(一)
陇南人习惯将两山之间比较宽阔而平坦又狭长的地带叫做川道,沿川道靠山一侧还分裂出一些大小不一的小川道,小川道的两边同样延伸出很多小山沟,像树干上的大树枝长出的若干小枝杈一样。
我们连就住在小山沟连着小川道的出口处,全营5个连队加营部顺着沟口的河滩按编制序列自沟口向里一字排列开来。营区前面,是一条将就河滩沙石堆筑成的简易公路,营区正面有多宽,公路就有多长,专用的,再不向沟里延伸。
公路不平整,也鲜有机动车的碾压,只有营部那几匹马儿倒是隔三岔五地过过四蹄生风的瘾。尤其是那匹美男似的枣红马,好像是从徐悲鸿的画框中跑出来的。经常看到的情形是,开始还慢悠悠走着的马儿,看到有人投去好奇和羡慕的目光时,马背上的战士便两腿一夹,收紧缰绳,伏下身子,目不斜视,扬鞭催马。瞬间,马儿理解主人扬威显摆的心思,立时肌肉隆起,蹄下砂石飞贱,那头像安装了弹簧似的有节奏地一伸一缩的,蓬松的尾巴瀑布般地随风飘动,风也似的消失在山谷里。人借马势,马壮人威,看的人越多,马儿越发跑得快。每每看到,我们直咽口水,但嫉妒绝对多于羡慕:凭什么我们摸爬滚打,他(牠)们如此神气十足?
有一次,我们正在连队操场搞队列训练,一向要求严格的戈建新排长见我们眼睛走神,指着我们几个新兵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呀?那马儿神气是因为牠是老兵,你们几个在牠面前还是新兵蛋子呢!”排长的话直击我心,倒不是为“新兵蛋子”而自卑,却为“没见过呀”动了情,顿时让我的思绪飞过秦岭、越过嘉陵江......
我的老家那方土地种水稻,靠牛耕田而不养马骡。小时候听说离家十几里地的古镇下场口有个手工做挂面的面坊,里面有匹马拉石磨磨面粉,很是好奇想亲眼看看马儿的模样。于是,父亲在一个赶场天把我领去看那稀奇的马儿。可到磨坊才发现那斯是一头瘦骨嶙峋的毛驴,双眼用竹编的眼罩蒙着,喘着粗气拉着巨大的石磨盘原地打转。回家的路上,父亲见我心有不爽,便把话题又扯到驴和马上。父亲说,“那活路不是马儿干的,驴有驴事马有马事,让马去拉磨那就浪费了。”还说“民国二十二年,徐向前的部队路过老家那边,那些高头大马驮着长官和枪炮跟着队伍走,多大的功劳!”
后来想起,父亲这些话是否在借马说理,隐喻我要有马样的千里之志和大有作为呢?鸣呼!如果是,那真是愧对父亲的良苦用心和希望寄托了!
(二)
在连队当了两年班长的我,被选调到营部当通信班长。报到的前一晚上,卢锦林指导给我谈话说“营长点名要你两次了,连队再也顶不住了,好事情,那就去好好干吧!”我知道这辈子可能有点“小情况”了,激动得当晚碾转难眠。
通信班是为营首长服务的,过去叫勤务兵,之所以改成通信二字,可能是因为除了保证首长日常服务和安全外,还有对各连跑腿传达指示、通知有关事宜的任务,这理所当然地与马儿扯上了关系。营部有3匹军马和3匹骡子。军马供首长骑行,骡子拉车保障全营后勤供给。
同样是畜牲,马骡“政治待遇”大不相同。马儿一旦应征入伍冠以军马属性,什么编制、编号、档案、医生、立功受奖全都有,如同景德镇普通的高岭土烧制成了瓷器,即使摔成了碎片,它每一片、每一个颗粒仍很坚毅刚强。骡子则没有“军骡”之称,除了偶尔拉车,在马厩里空有一身肥膘。
“你除了服务好领导,还要与马儿交朋友。”报到第二天,营部管理员把我带到马厩前,一手摸着从两根钢管之间探出的马头一边对我这样说。我认出来了,这家伙就是经常在连队门前路上耀武扬威、差点把我眼球都吸出去的那匹高大英俊的枣红马。心想别看你高傲得像个公鸡,让我嫉妒得要死,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我们班骑术最好胆量最大的要数陕南兵小侯,中等个头,机灵得像猴子一样,我便以他为师,从头学起。印象最深地是,他说骑马不仅要靠勇敢还要靠技艺,要向马展示你的智慧,然后才是关心和爱抚,只有马从心里佩服你,才会臣服你,才会与你有更好的合作,才会对你产生深深的眷恋。
于是,河滩、宽点的土路、老乡收割后的麦地里,都成了我学习骑马的教练场地。不久,凭我步兵班长的勇猛与机灵,很快掌握了上下马、腿夹脚蹬、体位调节、僵绳松紧、快慢掌握、各种地形速度与姿态把握、方向和重心的把控、人马一体、紧急情况处置等基本骑术。学会了备马的马鞍、僵绳、脚蹬、脚蹬带、肚带、绑腿等十来种装备的使用方法。
骑兵的崛起,逐渐取代了步兵在战场上的统治地位。但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骑手,最初令人胆寒的部位是在那不起眼、一不小心却要人命的脚蹬上。我小时候经常听隔壁没文化但记忆超强的表叔瞎吹《三国演义》中,英雄好汉谁谁谁打仗脚套马蹬活活拖死的故事。
后来才知道,那两个铁蹬子是中世纪阿拉伯人发明的,这一发明不但使骑兵和战马更好地融为一体,而且把骑兵的双手彻底解放了出来,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兵器,后来被法兰克人和日耳曼人学会使用。后来的后来我国古代先民也广泛使用,才有了蒙古大军在疆场的纵横驰骋。看来,没有马蹬还真是不行的。解决马蹬不挂脚拖人的办法只能是提高马术技艺和积累处置突发情况的经验。
其实,以马为伍的危险远不止隔壁表叔说的马蹬。只要血性相同的军人和战马两个特殊的跨界物种相结合,不可预知的危险总是形影相随,而最常态的则是悍马失蹄后的人仰马翻。一次,我们3人各骑一匹马在对面山上做打鬼子的游戏,小侯扮小鬼子跑前面,我和小申在后面高喊杀声狂追不舍。下山时,我骑的枣红马右前蹄踏虚侧翻于一米多高的棱坎下,而我则从马头上飞过去好几米远,像体操运动员跳马一样栽倒在老乡收割后的麦地里。好在黄土高坡地上并无石头,只是人马惊魂一刻并没受伤。还有一次是在水泥公路上奔跑骑行,光溜的枣红马掌与光溜得同样缺乏摸擦力的路面相遇打滑,我和马儿一并侧翻倒地,巨大惯性被冲入路边的水沟里。两次历险,几十年后想起令人毛骨悚然!同时也惊叹人在年轻气盛时连老天都另眼相看。
(三)
营首长中,李生民营长骑马最多,技术也最好。当然是骑得多了技术就好,技术好了才敢骑得最多。有天,川藉通信员小申神兮兮地悄声对我说:“班长呃,我告诉你个秘密,”“什么秘密?”我问,“就是以后哇看到营长星期六刮胡子,你就招呼我们去备马哈!”“备马干什么?”“回家属院嘛,这个你就不懂!”,我噗嗤一笑,连声说“好好好!”他还介绍说营长最爱骑那匹枣红马儿、马鞍要配那副新的、还要带包马料......
最具贵族气质的那匹枣红马,就是典型的骑士小说中描写的高头大马,胸部宽厚,背至臀部宽而平实,侧面骨骼棱角分明,耳小鼻孔大,眼睛清亮有神,脖子像弯弓一样高高昂起。同时,枣红马的神经活动强而灵活,对外界反应敏感,但兴奋与抑制又趋平衡。就连我这个新手骑行,它都能懂我的肢体语言。比如要它百米冲刺,只要我一声命令、两腿一夹、僵绳提紧,四蹄如鼓点般响起,勿需鞭子抽打。
其实,我们班的战士并不想营首长带马回家属院。团家属院在县城里,离我们营区足有二十里,沿途全程公路,有几里路段车辆很多,我们担心安全问题。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星期天首长走了通信员闲了,马儿没了,我们想玩就只有干瞪眼了。
军马的配备和管理都是有严格的等级规定的,在我当兵时,团首长配小车,营首长配军马,连队没有。稀缺性产生好奇心,让年轻战士血脉涌动,只要冠以训练理由,便堂而皇之地过过骑马的瘾。但也有例外。我代理干部编制的营部书记(书记员),每月向团里上报相关报表或材料,偶尔以事急为由给管理员请示用马,管理员只是说不要让团领导看见了,别走公路走河道。咱这兵算是好兵,枣红马可称良驹,正道不敢走旁道,虽有些憋屈,可又想咱这大兵享受营首长待遇还能有意见?
河道石头多,深一脚浅一脚的,适合慢骑,就像马术比赛中的花步。慢有慢的享受,嘴里哼起马玉涛唱那《马儿呢,你慢些走》的小曲,人的身心就仿佛溶化在河道的清风中,人的灵魂也怪异地仿佛穿过时光隧道贵族骑士般地倘洋在古罗马的科尔索大街上……
部队有次千里拉动到戈壁滩上执行外训任务,我们营挑选了两匹军马搭乘火车闷罐同行,其中就有枣红马。两天一夜的长途奔波应该人困马乏的,可谁知那马儿看到蓝天白云、无边的戈壁旷野、干燥得让令人窒息的空气,反而强烈刺激它的中枢神经,兴奋得蹄子踏地的“蹬蹬”声更响亮,连拉屎时的尾巴比平时都翘得更高。
兴奋是由它们的基因和血统决定的。山丹马的祖先是中亚阿拉伯马、前苏联的顿河马和河西走廊优质马杂交培育的后代,祖先的出生地的环境大多与辽阔、干旱的戈壁草原相似。闻名遐尔的蒙古马与之相比要矮下小些,只是驮载力和耐力还不错。
部队外训的科目是陌生地域从班排到连营的进攻战斗,训练场地离我们住的村庄有十来里地。有天,营长让我陪同到训练场,于是我挎上一支全自动步枪,弹匣内压满三十发子弹,子弹袋里还备有两个装满子弹的弹匣和两枚手榴弹,有了全副武装的这些“真家伙”在身,即使遇上狼群也能轻松应对。营长骑的枣红马,我骑的马是骝色的,比枣红色略深色些,性格也更温顺些。从训练场返回驻地,我们并没走去时的干河滩,而是随意选择遍地都可以走的一片戈壁滩,所不同的是那片戈壁竟然有厚厚的土层并稀疏地长着骆驼草、芨芨草。当我们一前一后行至地心处,突然一只野兔从马头前十几米处窜出,并狡猾地朝着我们行进的相反方向忽隐忽现地急速逃窜。“把枪给我!”营长边调转马头边说。我迅速取枪、上膛、开保险递枪过去。聪明的枣红马善解人意,在营长举枪瞄准那一刻,雕塑般一丝不动地站着。“砰!”百米开外的兔子应声跳起一米多高。“中了!”营长话音刚落,我策马扬鞭过去捡来,乖乖!是只五、六斤重的麻色大兔。营长乐了,单手举枪朝天就是“一梭子”,那气势感觉能把太阳打上几个窟窿!
当日,新任教导员(李太忠,后来曾任新疆军区副政委、正军职少将)从院校毕业后来我们营走马上任。营长对我说今晚就用这野味给教导员接风,让我送到炊事班好好做道菜。菜是我做的,脱皮、油炸、黄焖一气呵成。技术不过关,有点黏糊,但吃起很香。
老营长骑马百步穿杨射飞兔的故事,我给别人讲了几十年,马背上、百米外、草众里、高速中、一枪毙,这些场景的叠加反应了枪法的老道,当然要写进文章里,不然就缺失了敬仰,遗落了威武,浪费了精彩!
(四)
那年那月,南边小国边境搞事,部队奉命升级战备等级,如火如荼地进入临战训练。全营多人在营部操场召开临战训练动员誓师大会,我作为战士代表发言表决心。会后,教导员对我说:“要上前线了,你们通信排(我临时代理排长)任务艰巨,责任重大,要在如何保证战时状态下上下通信畅通、首长安全警卫这两个重点上好好研究,强化训练。”
军马就是为战争而生的,是战争的宠儿,当然要厉兵秣马,不辱使命。通信班措施之一,就是把几匹军马拉出去反复训练人与马的合作,在复杂地形上的越野能力。为模拟战场环境,利用我代理书记管理枪支弹药之便,以常用的几种枪支、子弹和TNT炸药发出的呼啸声和爆炸声,刺激军马的听觉器官,增强临危不惊、听从指挥的能力。枣红马在训练中表现最为突出,尤其是在克服障碍物和越野方面一马当先,马到成功,弟兄们亲切送牠“马班长”的绰号!
一日,团里又分配来一匹栗色的山丹军马,同样年轻威猛,气势奔放,桀骜不驯,完全把自己当马王爷了,把我们这些另类老兵不往眼里搁,只要靠近牠,敌视的眼睛里深藏着愤怒,人一靠近嘴里发出很不友好的噗噗声,一只脚不停地恨不得将地面刨个坑,谁要摸牠跳得就象西班牙读秒斗牛一般。
这种没经训练过的马我们叫生马,整治生马当然有一整套办法,但很不容易!驭手班就是管理和训练军马的,通信班的骑行训练只是作为有益补充,对生马的训练则要两个班各抽二、三个人配合。于是带上几条粗壮绳索,开始在河滩上轮番上阵拆腾,消削其娇气锐气,接受梳理毛发,不拒安装马具,同意上下其身,调教顺从骑者的肢体信号等。约莫半月,栗色新马就基本打理得规规矩矩,有骑行经验的骑手便可以轻松驾驭了。而那匹称为“马班长”的枣红马,则是作为伴训的存在,起到示范引领作用,也功不可没!
马的个性很强是其它动物所不及的,尤其是在与同类的激烈竞争中,有着累死不服输的特质。偶尔,我们组织那几匹战马“集体会操”奔跑比赛,英俊战马与铁血战士组合的那道疾足奔驰、所向披靡的流动风景,只有军营独有!
时间的发条越上越紧,恰似当年飞奔的枣红马渐渐远去,催促着我这支笨拙的笔记录下这难忘的经历和有趣的片断,生怕它完全湮没在无情的时空里。
作者简介:刘光斌,笔名:一支笨拙的笔,四川人,住成都厦门两地。吃过多年军粮,干过军地多级机关,爬过不少格子,小作散见中央和省级报刊。近年在文学苑内蹒跚学步,以走笔散文为主,偶受网络纸媒青睐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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